嘉宾发言

莫晓松-观花看草杂忆—文

 时间:2020-12-17      来源:学院办公室

观花看草杂忆

文|莫晓松

草木不仅有生命,且有灵性,神交自然,逸情草木,表达对草木花禽生命状态的关爱,由细微处臻于认识的澄明和通达,乃人生之大乐。

我从事花卉草木、鸟禽草虫工笔绘画之事近二十载,亲近并细察周边的草木、花卉,渴望回归自然与花草为伴,返璞归真,追求心灵的宁静与和谐。

远离尘嚣,放弃浮华,寻找本源清净之地,这是我追求的心灵状态。

羡慕松下听琴、林间看泉的通脱潇洒,羡慕柳烟荷影、梅兰绰约的怡然高洁,然而,古人的生活情景已恍然昨日,内心的文人生态是否安在?

冬日浓阴,雾浊似浮粉尘,草木发暗或落叶,看起来就要进入休眠期。隔壁邻家花园,枯蒿和荻花集褐带灰,其下草根枯白,衰草里看不见一片冬性杂草的青绿,而在晨雾的浸染下,一派衰微里也有深沉的棕紫,只是历经风霜岁月的厚重之色。

对草木之爱,不仅是出于习惯的观察,更是本性使然,我钟情它们千姿百态无言生长的本质。在京郊南苑清荷书屋度过的幽静岁月里,花木成为一种情感寄寓,一种象征,一种境界,它是天地的恩赐,也是注定流逝的美好。

正月初六日,早晨出来散步,野外有斑鸠在高树上交互啼鸣。欣然望去,城边的隙地上,融雪与积雪之间,野斑鸠与家鸽成双落下,寻觅奔逐。鸠、鸽同科,鸽大于鸠,鸠色灰褐而羽尾略长。我曾在家中玻璃房养过几只,但后被黄鼠狼叼去,令我心颤痛惜。

几日后再去野地,“咕咕……”“咕咕……”斑鸠催春,高亢的叫声,带着颤动的滑音,声声相接之中,白雪消融,树芽萌动,麦苗返青,野草纷生。这时候,墙根的草开始萌芽,贴着墙角链接成一条条醒目的春色线。

阴湿的地面上,回黄转绿的草们暗绿、青绿、灰绿混合着,厚簇簇的已连成小片。此时,老树也在暗发生机,杨树和柳树不用说,老椿树珊瑚状的丛枝,似未发花时的枯枝牡丹;樱桃树的花蕾圆鼓鼓地,像火柴头和花椒籽,杏树的花蕾挣脱蜡质的芽皮,隐约已露出了嫩白的蕊。

走在野地,我常常感奋不已,经历了严寒霜雪的后,万物依然欣欣然,并不为曾经的苦难颓废,就连曾经在寒风里折腰的芦苇,也摇曳在阳光之中,酝酿着新的一季葳蕤。

是啊,春天的树枝,尽管还有秋红般的颜色,但季节的轮换里有着不可遏制的生命律动。石榴树花开了,红桃和粉杏也开了,丁香吐叶时,连着花蕾也传递出来,柳絮一样翩然。小鸟呖呖鸣叫,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,树枝轻微弹动,花瓣雪花一样纷纷扬扬。古寺遗址里,老杏树扎扎实实地结了一头花蕾,隔老远就可以闻到它散发的芬芳。

立春之新草,清明之绿草,小阳春之碧草,乃一岁青草最可记忆之三重境界。三阳开泰之际,绿芽如虫,森森蠕动情状,出人意料,花开之时,更能给人惊喜。

在“草虫”系列里,我努力表达这种场景:在疏落清寂的格调里,画清秋时节野草一丛,蜻蜓在飞,蚂蚱爬来,粉蝶翩翩起舞。草叶勾写疏朗,用笔自由,体现风卷叶转的生动形态,注重粗细变化,起落得秀,利爽得神,表现一种春寒肃静的感觉,渲染了画面情调。

画中蜻蜓的处理,认真研习了白石老人的画法,阔而透明的翅膀用细线勾染,力求韵味淳浓。头胸尾之处理,在细腻里尽显圆转之形,透视之妙。画中的蚱蜢,取仲秋时分枯色始从脚尖浸染竭黄的形态,让人想到秋后丝丝缕缕愁绪爬上心头的时刻。总之,要在画面形成一种紧松有度的美的形迹。

在我看来,白石老人笔下的草虫境界最高。老人画工笔草虫非常细致,细到纤毫毕现的程度。草虫的触须细而长,真有一触即动的感觉,这是细笔中形神兼备的表现,是经过详细的观察草虫动态之后才能描绘出来的。白石老人创造了比真虫更精炼更生动的艺术形象,他在五十八岁时细笔写生蟋蟀,蝴蝶,蜜蜂等,六十岁后开始由细笔改工笔草虫。画工笔草虫先要选稿,从写生积累的草虫稿中找出最动人的姿态,取舍加工,创造出精炼而生动的艺术形象。之后,把这形象的轮廓用透明薄纸勾杪下来成定稿。画工笔草虫,先把拟好的草虫稿子用细骨针将外形压印在下面的纸上,然后把稿子放在一旁参考着,用极纤细的小笔,以写意笔法中锋画出。虽然是在生宣纸上,但能运笔熟练,笔笔自然。细看,草虫“粗中带细,细里有写”,有筋有骨、有皮有肉,没有数十年粗细写生功夫是画不出来的。

这只蜻蜓,细看翅膀,瘦硬轻挺,具有透明感,非常生动自然。在画法上,用笔有去有来,十分清晰。再看几条腿,用笔一提一顿、一转一弯,就把虫腿雄健有力,为支持整个身体重心的特点抓住,特别是关节交代清楚,笔断而意连,生动活泼。

我在京郊南苑的画室周边,常常有花草相伴,禽虫飞往不断,便注意观察记录写生。

蜻蜓:画室周边常见的一种是红蜻蜓,也就是白石笔下最是熟悉的那种蜻蜓。另有一种纯黑的蜻蜓,身上、翅膀都是深黑色,大家叫这鬼蜻蜓。因为色彩对比鲜明,时常出现在我的画中。

遥想儿时,家乡的蜻蜓有一种体态极大,头胸浓绿色,腹部有黑色的环纹,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,叫做“绿豆钢”。这家伙厉害的很,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。或捉之置于室内,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。另几种常见的蜻蜓,有灰蓝色和绿色的,蜻蜓的眼睛很尖,但到黄昏时眼力有点不济,它们栖息着不动,从后面轻轻伸手,一捏就能捏住。

蝈蝈:有一种叫秋蛐子,较晚出,体小,通身碧绿如玻璃料,叫声清脆。有时跑到画室鸣叫,给宁静的氛围增添了不少乐趣。

蝉:听邻居讲,蝉大体有三类,我们院子里的是一种叫“海溜”的蝉,个大,色黑,叫声宏亮,是蝉里的楚霸王,生命力很强。我曾经捉了一只,养在室内的水竹和芭蕉中,活了好几天。还有一种叫“嘟溜”,鸣叫时发出的声音平缓。还有一种叫“叽溜”,最小,暗褐色,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。

到了秋天,在往返画室的路上,时常能捡到僵死的蝉,摆到画室的案桌上,有好几只,僵硬的标本,已经没有了夏天时的灵动,不仅让人慨叹生命的无常和短暂。

蝉喜欢栖息在柳树上,古人常画“高柳鸣蝉”,是有道理的。螳螂也入我画,院子里的螳螂很好看,它的头转动自由,翅膀嫩绿,颜色和脉纹都很美。

还有纺织娘,我在甘肃陇南阳坝写生时住山上草屋,晚上灯光的诱惑,第二日清晨总能见到几只,捉来玩玩很有情趣。

明人在“花木类考”中这样描述:蛱蝶,一名蝴蝶,多以蠹竹所化。形类蛾而翅大身长,思翅轻薄而有粉,须长而美,夹翅而飞。其色有白、黑、黄,又有翠绀者,赤黄、黑黄者,五色相间者。最喜嗅花之香,以须代鼻。其交亦以鼻,交后,则粉褪,不足观矣。然其出没于园林,翩跹于湖畔;暖烟则沉蕙茎,微雨则宿花房;两两三三,不召而自至;蘧蘧栩栩,不扑而自灭。诚微物之得趣者也。

蝴蝶是大自然中的天使,春天,它在花丛中翩翩起舞,轻盈优美,和美丽的鲜花相互映衬,使大自然更为明媚动人。

文章说蝴蝶“多从蠹蠋所化”,从科学的观点来讲是不对的,但从艺术的境界来说却有无尽的联想。古人有“化生”之说,认为某种生物能“变化”成为另一种生物。蝴蝶从何“化生”,说法也非常之多,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碟无疑是最凄美的。

现在我们能够欣赏观摩的最早草虫绘画作品,是五代后蜀黄荃所作“写生珍禽图”。该图平面排列了不同种类动态的鸟,草虫,由于神情安详的动态,静心深入的画法,一种雍穆气息迥出其表。观察物象之精、处理有序之美、笔意精微之妙,是黄筌的特点。蝉和蜂的头部结构是那么清晰,胸背部透明翅膀的生长结构刻画也极准确精到,并且在极细小的透明薄翅脉络上,竟然还用淡淡的轻墨勾了硬挺的线条,增添了羽翅微微有力的质感。蜂足更是劲健双勾,关节转折处尤见用心。在形态处理上,除蜜蜂动态取侧面稍转的姿式,得黄筌性情中固有雍穆感外,勾线的墨色浓淡也起着很好的节奏作用。如头部淡线条中以较深的墨色画了眼睛、口,有画龙点睛之功,草虫淡中有深,深中有淡,增加了节奏中的变化而更加微妙生动。

古人的绝妙心思,由此可见。

荷塘之情

(1)我非常喜欢观荷,画荷,为此还曾养荷。

荷是“花生池泽中最美,凡物先华而后实。独此华实齐生,百节疏通,万窍玲珑,亭亭物表,出淤泥而不染,花中之君子也”。

荷花盛开时充满了内在的活力,花繁叶茂,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。但花总是要凋落的,灿烂后要回归平淡,当荷以绝世秀色从盛夏而渐入秋天时,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壮丽。

我喜欢观察残荷,总会想到人生晚景,面对寒霜冷霭,表现一种从容和坦然。“晚荷人不折,留此作秋香”。而后,到了冬日,叶落了,只剩荷埂,交错多姿,就像点线造就的优美符号,有一种铅华尽洗的简洁,而隔着荷塘看冬日晴空或冬夜天幕,清幽中带着宁安,带着满足,别是一番韵味。

所以,多年来我特别喜欢荷,荷引发了我对绘画的一种深深感情,花开花落,生生不息。

(2)在一个炎热的黄昏,倦意中迷醉于一泓池水的漪涟,那波动的心事连着远处杂乱的脚步声一起变奏。

荷塘里到处是绿了的心思,叶子滴落着水珠,散着悠悠的香味,把我的心事带到荷的世界,沉沉的滑落在莲塘中。我被这眼前的世界所消融,并幻化于其间不能自己。

于是,我的画笔似乎被这荷塘所制控并牵引,在无法走出的境界中,我整个人的身心被淹没在荷之深处,荷韵成就了我的心气,也成就了我的艺术,清雅幽香,我任凭心灵随着这朦胧的馨香起伏,让花魂香韵,在心中久久回荡。

(3)夜,拉长了黑的思绪,思绪,是上天给予的财富。梦里,常常与水有关,水养活了世上的植物,使之生机勃勃。早上,万物总会伸长颈部看看天上最亮的火球把睡意驱赶。

我有个习惯,喜欢早上作画。写生也罢,创作也罢,早课已成为我的生活方式。能把一夜的精气神注入画面,享受着一股朝气,也成就着一天的希望。我为我多年的习惯成就了希望而感自悦。

早起吧,生命在早上鲜活,绘画在早上新生。

(4)当雨季来临,夜风吹去了梦里的曲折,我来到晨莲刚刚睡醒的池塘。

太阳从荷塘边的树丛中斜射而来,照在池塘中最红最艳的那朵莲花上,周围是沉睡的暗影。我感受到宋人笔下荷花的精妙,“出水芙蓉”的艳丽。这一瞬间思想被一团浓重的色彩所摄取,这种强烈的意识使我极度的兴奋。此刻,我的心际已装满了莲的光辉,一种圣洁已进入我的心中,光芒四射。

也许,只有这时,我物交融,心化于其间:我为花,花为我,花为我生,我在花在。这种存在是一种自在,心自明,花自开,我梦游在这有限的自在自适之中去表现那从花瓣上传感的信息,微观于那蕊香的弥远,驱动着心,游走于一枝一叶的秩序井然之中,去获得一种超越尘俗的衷情。之后,在这自然的心动而和冲动的表现之中,为我的心歌泣,鸣颂。这一次,我静静地看着阳光斜射在我身上,心中出现了一轮太阳,禁不住心生荡漾……

(5)雨中观荷,是一种心灵的顿悟。

看乱荷处,散散落落,零零星星,“花自飘零水自流”,雨敲叶败,生也灿烂,其衰也堪怜。昨夜西风吹来时,我自被牵挂,昨夜雨洗时,我自能自洁,无需天地垂怜,无关流水无情,我支撑着渡过了夜雨侵蚀。风打池边,水花飞溅,我依然如故。风雨中我自容颜丰润,且婀娜且多姿。

雨荷,承受着来自上天的威力,弱小的生命依然坚忍如初。

荷塘寂静无声,雨停了,我的耳际似乎听到了荷花的言语,那“花间词”真是美妙,只有用心去画出那野逸的姿式,方可近于神采,且能慰籍我心。把荷语储存在寸方的画作之中,何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
至此,我安然若素去体验宁静,去看一方零乱的池塘,如何在丽日下恢复和谐宁静。

(6)我常常沐手净心,为一朵荷花造像。

荷花,就像佛下莲座那样高雅而安详。以朱砂的沉稳,给庄严而祥和的瑞相再添生辉。

莲花出淤泥而不染,清净微妙,我力求表现出佛界对莲花的挚爱。表现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的世界。花自是花,佛即是花,佛花一体,体用相合,诸生于镜相中,镜中万相是“四物”所生,是“三业”相聚,化显成真而已。

于是我把佛国的清虚化为清透的心气,把用色的层次脱略到简而又简,使之还源于本真如常的姿态,于是眼前如佛,心花成佛,其觉慧就成为灵魂净化的源头。

我常常为一张将成的画作而双手合十,去朝拜来自内心的觉悟以及感动。

(7)枯荷在生命的历程中尽显神奇,时光的转换燃烧了它生命的最后能力,只有凝固才是一种新的姿态,新的象征。

外枯而中膏,淡而实浓,朴茂沉雄的生命,并不是从艳丽来求得,而是从瘦淡中获取。枯能生奇,奇为何在,灵气往来也。

它树立在那不被人知的地方,把趋折的躯体畸变成多角的形状,于是就有了雕塑一般的神采,凝固而沉静,坚质而粗砺。

大自然的精魂被风干了,风干成一句诗,一段话。我解读着这一切,尽我所能让它的真是变为现量,并留驻于纸上,去感动与我有着同样的感受的人。

(8)如果说荷花代表着传统意义上的圣洁高雅,那么它的原体就是女性的气息。

这种气息有着永恒的审美价值,其柔美的喻征将成为我们永远关注的对象。在艺术进程中,无论她是消溺于历史的遥远空间,还是存活在当今的时空之中,她都必然成为中国人喜爱的植物,一种可以抒情且能达意的瑞祥植物。

莲花,她是优雅、圣洁的象征,美妍而不失简约,高傲而不乏娴静,一股女性的素丽荷柔美在开放中呈现露清香。画者用心处,便是自得,而能使他人感动,亦为心灵的相互照应。

(9)当一棵不知名的嫩草伸长颈项好奇地看世界时,世界的顶端应是一朵朵莲花的洁白。

也许,小草的解释不了荷花与白云的区别究竟在什么地方,于是,我就以小草的愚稚看待这如画的世界。在这里单纯和无知是一样的,所有的睿智不及这纯朴的天性。

有时,我就用这份单纯在作画,画我的认识以及那些莫名的感想。

我正是凭这份纯朴浑化的心,感受来自泥土的味道,以及来自头顶的莲香的沐浴,来一次心灵的净化,而后皈依。

辛夷、玉兰

《蜀本经》云:树高数仞,叶似柿叶而狭长。正月二月,花似着毛小桃,色白而带紫,花落而无子,夏杪复着如小笔。

《本草拾遗》云:今时所用者,是未发花时,如小桃子,有毛,未拆时取之。此花,江南地暖,正月开;北地寒,二月开,初发如笔,北人呼为木笔。其花最早,南人呼为迎春。

《本草衍义》继陈藏器之后说:辛夷先花后叶,花未开时,其花苞有毛,光长如笔,有红紫二本,入药当用紫色者。

当早春余寒犹烈,北京街头白玉兰花就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,满树琼瑶,随风飘香,使刚刚苏醒过来的春天充满了勃勃的生机。

尤其在天安门一带,红色宫墙的映衬下,玉兰花迎风齐放,生机无限。它的别名,又称应春花、望春花,怪不得明代的画家、诗人沈周对它赞誉备至:“翠条多力引风长,点破银花玉雪香。韵友自知人意好,隔帘轻解白霓裳。”

白玉兰是一种很受推崇的观赏植物,奇特之处在于先花后叶,“花落从蒂中抽叶,特异他花。”而花色晶洁如玉,清香袭人,《广群芳谱》载:“玉兰花九瓣,色白微碧,香味似兰。”

惠兰

创作兰花系列的冲动,源于对传统经典的喜爱。

中国古典诗歌历来推重“冲淡”之美。兰的幽香,也是如此。它“瘟瘟无所”,淡而幽远。它不像有些花香那样,强烈地刺激着人的嗅觉,而是若有若无,似断似续,才有所觉,忽而又逝。这也就是“冲淡”的风格和美质。它恬适、静谧而幽远,这是一种只有在独处静默中才能体会到的情趣。《群芳谱》中说:“兰幽香清远,馥郁袭衣……纯以情韵胜。”这情韵,也就是“冲淡”。

兰花写生、写其形观其色,“体兼彩而不极于色”,它不求姹紫嫣红的璀璨,只是在淡黄中略兼淡绿淳白之色。这是一种色彩,也是一种脱俗的、冲淡的风格和境界。

兰香是怡人的,也是圣洁的。当你嗅到清幽淡雅的兰香,不觉将鼻子凑近了它,这时,那诱人的清香却又似乎消失了。兰,不喜欢人们的亵玩亲近,它只在你无意之中,若有若无地,断断续续地忽而飘来一缕细细的清香,却使你感到它香得刻骨铭心,为之心神一清;然而它又悠然而逝,留给你无穷的回味和追忆。

兰,在元人的笔下,墨清笔逸,秀气动人。兰叶之长,根茎轻出如流风,兰叶之动,叶尖重按如浮云。花净白,灼日而忧伤,灵气飞动,色彩幽冷而明澈,风度雅静而渊深。我画兰花,特别是表现惠兰,在观察写生的基础上,把握兰的幽香品格,以幽淡的色彩,迷蒙的格调,让将落未落的花瓣传出幽幽的神韵,使人有暗香浮动的感觉。

历代画兰高手,只能做到“以意取似”,即根据画家自己的鉴赏情感把兰画好画真,至于兰的全部神韵,却又是淡到不著形迹,只能得之于心,纸上是永远画不出来的。

水仙

水仙是多年生草本植物,冬天把它的鳞茎养在盛着清水的盆里,不久就抽出碧绿的叶子,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。水仙的香气十分淡雅却又沁人肺腑,国人爱用洁白精致的瓷盆养它,一几之上,置一盆水仙,看清波卵石之中吹香弄影,室内倍添恬静。古诗中常把水仙比作不染俗尘的仙子,冰肌玉骨,莹洁光润,真是再恰当不过。黄庭坚作诗咏叹“凌波仙子生尘袜,水上轻盈步微月。”

赵孟坚的《水仙图》是南宋画中气度非凡的作品。该卷水仙丛生,通观茂密秀实,疏密起落的结构,意态清逸,超凡绝世。是上乘之作。我所绘草木系列作品,有几幅是专来表现水仙的。主要处理办法是用高古游丝描的细线,如丝如淡的边缘勾勒,然后用水墨清淡晕染叶面,在手工古色麻纸的映衬下,如同烟灭在古远的清净世界,有离尘之感。通过平实的刻画,雅淡的视觉,犹如仙子踏波的无垠境地。

画竹的人很多,要想画出新意,很难着笔。

后来,看到许友的一段文字“砌屋虽不大,不可不留隙地种竹。栽三四根,一二年后,子孙长养,其黄老者删去,饱受月声雨色,何异万壑千山”。这段文字给我以启发:“月声雨色”,月何以有声,雨何以有色?然而把雨跟竹林联系起来,却真的可以构筑理想的境地。

当月色朦胧之夜,风动篁竹,发出一片低沉的萧萧之声,似流水,似音乐,又似人模糊的私语……这是月色和竹声交织而成的音乐画面,称之为“月声”,可谓深得其情致和神韵。

而当微雨初霁,那一枝枝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竹子,显得格外地青翠亮眼,连竹林中弥漫着的薄雾,也透着淡淡的绿色;竹枝竹叶上残留的几滴雨珠,就像缀在翡翠上一颗颗闪亮的珍珠。这“雨色”两字。对于描绘竹子来说,色彩又是何等鲜明!

梨花

梨花腻白如玉,绰约有态。江南二月,每多风雨。此花经雨,转觉姿媚动人。月下亦佳,所谓“梨花院落溶溶月”也。——(《北墅抱翁录》)

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以梨花比雪,他形容边地的雪景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;而《广群芳谱》则以雪比梨花,说“二月间开白花,如雪六出”。所以梨花之美,正在其洁白如雪的素静,淡极而始见其艳。

古人赏花,善于发现花在怎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最能展示出她的美质。江南早春,每多风雨,然而梨花经雨,却更显出她的清丽和柔媚。宋.赵福元《梨花》诗云:“玉作精神雪作肤,雨中娇韵越清癯”。《长恨歌》中也有“梨花一枝春带雨”一句,原是以带雨的梨花来形容流泪的美女(已成为仙女的杨妃),但反过来也把雨中梨花那种楚楚动人的美丽表现出来了。

雨中的梨花有如此的娇韵,而月下的梨花,她的柔媚的白色和皎洁的月光互相映照衬托,“梨花院落溶溶月”,这是梨花的精魂,她的魅力足以盖过动人春色中的万紫千红。

“独鸟”“栖禽”一直是我花鸟创作的一个主题。画面上,常有一禽,或引颈眺望,或低头思索,背景大多是一望无际的秋水,或夕阳西下时孤云舒卷,轻烟缥缈的景致。这清清的世界,是凄迷的,是宁静的。宁静驱除了尘世的喧嚣,将人带入幽远的遐思。

屈原在楚辞中描绘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搦搦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。白蘩兮骋望,与佳期兮夕张。鸟萃兮频中,罾何为兮木上?沅有臣兮瞿有兰,思公子兮未敢言……筑室兮水中,葺之兮荷盖。荪壁兮紫坛,播芳椒兮成堂。桂栋兮兰栳,辛夷兮药房。罔薛荔兮为帐,薛蕙棉兮既张……”虽然场境不同,但瑟瑟的秋风又起,萧萧落叶飞下,渺渺的天际中充满了一样无言的寥廓。

我有一方闲章“ 清和其心”,是1994年在甘肃画院时请邵灵老先生为我篆刻的闲章,我的斋号为“清和书屋”。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宗白华先生的《美学散步》时受启发而得。

我喜欢“清和”二字,“清”是一种追求、一种节气,“和”是一种氛围、一种境界。

在中国绘画史上,自元代开始画家就特别追求清逸之气。在元代隐逸画家看来,乾坤间惟有清气可尊,而人唯葆有清气惟最贵。赵子固要以水仙这一绰约仙子表现“冰肌玉骨照清波”的境界,赵子昂“日对山水娱清晖”,以“清”为其最高的审美理想。钱舜举有感于“乾坤清气流不尽”,故作画唯在集清延洁,妙语天人;李息斋之竹获“心中饱冰雪,笔下流清韵”之评,如其中一幅叫做《秋清野思》的图画就表现了他对清的渴望;赵子昂“日对山水娱清晖”,更是以“清”为其最高的审美理想。比如他的现藏故宫博物院的《重江叠嶂图》画法师李成、郭熙,潇洒清秀,不落凡尘,图作崇山峻岭,山石追求灵动空蒙,而不追求苍古奇崛,远山多以水墨渲染,石坡用清爽的线条勾出。树木劲挺,枝如蟹爪,有李成、郭熙枝势,而潇洒清旷过之。

元代画家对“清”的推崇,既反映了他们的美学追求,也印证着他们的人格追求。

元代隐逸画家多画梅、竹、兰、蕙等,注重表现画家的审美趣致与内在品质。读其画,大有脱略凡尘,根除俗念之意,一股清气勃勃而生。正如同明王世贞评元画时所说的;“以其清,得天地间一种清真气故也”。元代画家对“清”得推重,还体现在他们对墨笔画得酷爱上,元代画家普遍喜爱素净得美,他们对前代的富丽堂皇色彩的兴趣顿减,墨笔画成了他们喜爱运动的形式,他们认为“江山莫装点,水墨写清新。”水墨是追求“清”的审美趣尚相连在一起的。

在“清”的逸气里,古代画家们更突出表现着“和”的境界之美。

草春季节,鹅黄淡绿,轻柔的柳枝上,悠然的站着三只洁白的鸟,在它的上方,又有几只小鸟在嬉戏。线条飘逸,色彩淡雅,风格宁静。这是明明吕纪《三思图》所谓描绘的境界,艺术家深刻的心灵体验,赋予此画独特的魅力。时至今日,人类何不需要这样精纯、和美的境界。中国艺术很早就以这种平远、宁静的境界为最高理想。不只是绘画,中唐以后随着审美风尚的变化,和谐做为音乐家美学的核心思想也发生了变化。我们可以比较两部有较大影响的音乐美学著作,一是《乐记》,一是明徐上瀛的《溪山琴况》,差异是很明显的。(参阅北京大学教授朱良志文稿)

“和”的思想是儒家美学的重要体现,也可以说是《乐记》最有价值的美学内容。《乐记》说“大乐与天地同和”。这个“同和”,我理解有两层意思:一是乐与天地同,音乐做为一种艺术与天地万物具有同构性;二是强调音乐之创作必须契合到大化流衍的节奏,天地的节奏就是音乐的节奏,悉心体悟万物运转之节奏,春生夏长,就是仁的意思、和的意思、乐的意思,上下与天地同流,参天地之变化,化造化的精气元阳为音乐永不枯竭的艺术力量。

《溪山琴况》继承了文人意识的审美理想,虽然它以儒家音乐美学“清丽而静,和润而远”为其思想基础,但却把道禅哲学的余韵表现的愈加淋漓尽致。

音乐中变现的禅境亦为画境,它是宁静清幽的,是一个由深山、古诗、太虚、片云、野鹤、幽林、古潭、苍苔所组成的世界,凄冷的竹林、幽静的月夜、悠然的晨钟暮鼓、不正是历代文人雅士们心摹手追的生活场景吗?

其实,音乐也好,绘画也好,那种清和宁静、超凡出尘的风范、一直是中国文人心之向往的境界。梅兰竹菊、远山闲云,古往今来的文人们前赴后继地描摹刻画,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生态。

清和,寄托着我们的精神,寄托着我们的情感。

版权所有:深圳大学喻继高工笔画研究院